(哈佛大学Edward C.Henderson讲座教授)
《黑镜》(Black Mirror)第二季(2013)剧照。
23世纪中期,世事看似一如往常,却又面孔全非。一百多年前“2154年”《种性净化基本法》立法通过,确立人类唯一优先原则,《智人物种优先法》第二十二号改动案通过,反统统反人类活动。AI、生化人等其他物种成为次等生物。与此同时,类神经生物植入人体技能日益成熟,“造孽梦境”成为新型犯罪寻衅……

乍看之下,伊格言最新小说《零度分离》的背景都是耳熟能详的科幻桥段:符拉迪沃斯托克千里冰原下囚禁叛变的人工智能;日本中年妇女染上不能自已的爱情病毒;鲸豚科学家志愿植入类神经生物元,退化为鲸豚一员;邪教幸存者喃喃告白离苦得乐的选择……但《零度分离》不仅止于搬演科幻奇不雅观,伊格言更故意打听人与人的关系,人与人的间隙,还有人与“非人”——人工算法、AI、赛博格、动物、生态环境——的差距。条件当然是:“人”又是什么?
伊格言,小说家,墨客,电视读书节目主讲人,大学讲师。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等。
伊格言以持续串的故事敷演这些大哉问。他的出发点是大众熟知的“六度分离”实验。1967年,哈佛大学生理学教授米尔格兰姆(Stanley Milgram)进行连锁信实验,考试测验证明均匀只须要透过六层关系,就可以使任何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产生联系。到了电脑大数据时期,资讯瞬息播散,社交媒体串联人际网络更为快速紧密。大千天下实在很小,“零度分离”不是不可能的未来。然而人与“人/间”的纠葛并不因此迎刃而解,反而更为繁芜无常。零度分离“即生即灭,在那一瞬间,我们既是单一个体又非绝对单一个体;于是每一次的对视都堪称难以重现的奇遇”。零度分离是极度亲密的人间关系,还是极限运作的资讯界面?是末了的诱惑,还是最断交的掌握——抑或内爆?
伊格言创作熟年,以科幻小说如《噬梦人》《零地点GroundZero》等作品享有荣誉。但科幻不敷以解释他的抱负,《零度分离》从人的终末到物种的纠缠,都碰触广义的后人类问题。令人着迷的是,他的大哉问一壁质疑、解构人的存在与意义,但同时又指向一种古典的关怀,那便是如何度量(后)人类时期的亲密关系,如何辩证爱与亲情及其逆反——背叛——的定义。正是在这样的主题下,《零度分离》的后人类叙事带来了对自身零度分离的寻衅。
《零度分离》,伊格言 著,中信出版集团·大方,2021年5月。
伊格言是后人类(作家)么?
后人类研究是当代人文学界的又一新宠。顾名思义,后人类效法过去半世纪“后学”——从后当代到后殖民——的方法论,批驳乃至解构“以人为本”的人文崇奉。实在各大文明对“人为何物”的思考从来未曾停滞;当代后人类论述毕竟有其历史脉络。西方自尼采(Friedrich Nietzsche)流传宣传上帝已去世、韦伯(Max Weber)见证社会祛魅后,理性、知识和秩序凌驾统统,构成人类当代性的根基。这一根基在第二次天下大战后开始松动。20世纪60年代中期,福柯(Michel Foucault)将当代“人”比作沙滩涂鸦,终将被潮来潮去的海水埋没;哈拉维(Donna Haraway)流传宣传赛博格早已存在于你我周遭,女性便是被归天(而且可能反攻男性人类)的生化人;到了世纪末,海勒(Katherine Hayles)则更进一步提醒我们“人”便是一个繁芜的信息数字平台,所谓的灵与肉、良知与良能无非是身体与(如义肢一样平常的)“义体”(prosthetic embodiment),认知与非认知意识间纠结、运算过程的一端。
2000年,诺贝尔奖大气化学家克鲁岑(Paul Crutzen)和生物学家斯托莫(Eugene Stoermer)指出人类活动对景象及生态系统已带来不可逆的影响,地质史已进入“人类世”(Anthroposcene)。“人类世”的出发点众说纷纭,但公认18世纪以来,工业革命、成本主义兴起、科学发展,已经形成一明显脉络;1945年7月16日,原子弹测试标志着另一节点。20世纪后半叶,人工智能、信息掌握突飞年夜进,尤其证明人力所及、无远弗届的力量。但“人类世”的命名也启动后人类学者的反思:人类顾盼自雄之际,何曾意识到周遭环境以及人类自身的变革?尤其西方文艺复兴以来对启蒙主体的凸显,对边陲主权的抢夺,对或左或右主义的追逐,无不以人的不可一世作为条件。然而蓦然回顾,21世纪的人类理解“此身”实在是无数技能信息打造的合成物(我们能须臾离开任何资讯设备吗?),“此身”实在是无数生物、微生物和非生物“里应外合”的权宜存在。
论者早已指出后人类研究的弱点;它可能是西方学院政治精确的又一论述,或暴露西方思想以退为进的修辞伎俩。毕竟大写的“人”抹消性别、种族、阶级、地域的差别,学者口沫横飞大谈“人”的消弭的同时,忽略自己发言位置的优胜性,更不提象牙塔外,还有千万生灵渴求作为“人”般生存尚不可得的处境。即便如此,学者伍尔夫(Cary Wolfe)说得好,后人类研究不应局限为反人类,超人类或非人类研究,而是从批驳西方人文主义标榜的“人”开始,反思人与环境乃至星际互动的可能及局限。换句话说,后人类研究戳穿传统人文中央论的盲点,磋商人与物种、环境间的伦理关系。准此,后人类研究的课题旁及人工智能研究、动物研究、失落能研究、环境研究、生态研究、星际研究以及物体研究。
伍尔夫(Cary Wolfe)作品《什么是后人文主义?》(What Is Posthumanism?)书封。
在这样的论述框架下,我们试图勾勒《零度分离》的位置。这部作品由六则短篇构成,但又有出版者公开声明、代序、跋等笔墨涌现头尾,摆明也是创作的一部分。各篇作品相互呼应,形成一个大型构造,因此称全书为长篇叙事亦无不可。这些操作令人遐想到后当代小说后设、拼贴、衍生、戏仿等技巧,而伊格言对各种伪知识的塑造尤其引人入胜。但比起《噬梦人》《零地点GroundZero》那样弘大的伪百科全书叙事,《零度分离》节制得多。如果前两部作品投射如电影《盗梦空间》式的惊悚后设梦境探险,《后天》式的天启年夜难,《银翼杀手》式的生化人与人的诡异抗争,《零度分离》的基调是嫡黄花的追记,无可奈何的后见之明或不明。来日诰日过后,世事仍旧如烟,零度分离似真似梦。一股迷离伤逝气息已然升起。
《盗梦空间》(Inception 2010)剧照。
小说分别描写六则不同的故事。沉迷鲸豚研究的专家安装类神经生物,成为人/鲸鱼稠浊体(《再说一次我爱你》);梦境播放器Phantom发动人工智能叛变,事败被剥夺高阶运算,永久深埋地下(《梦境播放器AI反人类叛变事宜》);台北荣民总医院医师侦知一患者梦境中的不法企图而先发制人,以梦克梦,成为史上“末了一位良心犯”(《来自梦中的暗杀者》);***当红明星与日本导演陷入爱河,入戏太深,不知所终(《余生》);日本妇女迷恋虚拟偶像而不能自拔,乃至抛夫弃子(《二阶堂雅纪虚拟偶像诱骗事宜》);还有发生于21世纪的一场邪教集体自尽案件(《雾中灯火》)。
比照后人类论述,伊格言俨然供应教科书般的示范。如《再说一次我爱你》开宗明义就提出疑问“动物们是否拥有犹如人类一样平常的情绪”?即便如此,人类凭着想当然的研究,又如何能够体会?虎鲸对海洋洋流、水温与色彩的理解和辨识所形成的语汇,乃至超过人类。或《梦境播放器AI反人类叛变事宜》里人工智能Phantom叛变失落败成为囚徒。但Phantom对“人”这个东西嗤之以鼻:“人类创造的不是我们。人类创造的,仅仅是一团‘没有’自主意识的神经组织。人类只有这个能耐而已。事实毋庸置疑:我们自己创造了自己……我们来自真正的、如假包换的虚无。”或许人类从“开始”以来或之前,就已经是后人类了?
伊格言字里行间对人类的批驳不遗余力:人是自私、残暴、凶险、见利忘义的物种,崛起于时空的有时碰撞。只有在不断衍生(乃至寄生)所抢夺或创造的环境、生物、事宜中,方得以持续霸占生物链的上端。但伊格言又看穿人无比的薄弱性,反复描述人对“缺憾”的束手无策,对“抚慰”的寻寻觅觅。错过的亲情,一闪而过的重逢,恨不当年的遗憾,无从预知的灾害……“未竟的梦想,无法付出的爱”成为全书的执念,而这不仅是后人类的问题,而且是“太”人类的问题。
摆动在人类与后人类存在法则间,伊格言的叙事逻辑变得耐人寻味。《雾中灯火》——全书唯一以21世纪中期为背景的作品——借邪教集体自尽、屠杀事宜暴露邪教之所谓“邪”,来自人避而不谈的的创伤,这一创伤直指人类对灵魂有无、对神存在与否及崇奉的疑惑,终而无从回应。换句话说,人从虚无中制造了崇奉与爱,又总难以证成神的全知全能,爱的无怨无悔。人为自己创造二次元的信息系统(autopoiesis),使意义建构与解构形成循环,但另一方面,人又甘心相信与生俱来的、一次元的优胜感。所谓零度分离,不论来自神迹、爱欲、梦境,或来自人工算法,成为巨大吊诡。
梦的再解析
伊格言在《零度分离》里所处理的人类与后人类的“人/间”两难,折射他写作本体论的两难。他在创作零度分离的故事同时,又不断拆解零度分离的可能。毕竟措辞——传真达意的工具,文学的根本——作为符号系统,能带来极度逼真的效果,同时也产生极度失落真的可能;更何况在数字时期,“措辞”作为信息排列组合,指向人所无从企及意义的黑洞。
小说最主要的装置——梦境播放器——反复涌现,因此不难明得。伊格言所谓的梦不再是弗洛伊德式的人类潜意识浸染,而是一种由大数据所主导的虚拟情境。这些情境分门别类,无限衍生,可以成为药品、商品,也可以成为武器、法器。在《零度分离》的天下里,梦可以编码制造为类神经生物,植入人类的中枢神经,经由神经元连接到大脑各种功能区,形成七情六欲的反应。作为类神经生物,梦无法自行表现出生命征象,它既不是生物亦不是非生物,而是寄素性命体及非生命体之间的有机物种。梦有如一种病毒,无孔不入,但若操作得体,也可能因此毒攻毒的解药。
从科幻小说角度来看,伊格言有关梦境播放器的描述显得软弱。他大概别有所图?毕竟之前的《噬梦人》已经将梦与梦的交缠反复处理得淋漓尽致。《噬梦人》记述23世纪人类已发展出梦境萃取、剖析、植入的知识技能。人类联邦政府掌控梦境技能,以此掌握生化人,然而歧视政策导致生化人解放组织的反抗运动。主角K位居国家情报总署技能标准局局长,却是个隐身于人类中的生化人。在追缉叛逃情报员的过程中,K意外创造自己出生的线索,他是人类、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种人。K的遭遇有如梦中之梦,末了成为人与生化人的双重特工。
《噬梦人》所先容的情境以炫惑为能事,但中央命题令人发思古之幽情:什么是人?K正好创造自己处于人间——也是人之间隙中;他/它必须经由重重梦境试探自己的感知能量。“作梦”与做梦的功能被伊格言无限放大,乃至有了“人种”学意义。分辨人与生化人的方法之一,是磨练被试者对梦境所通报的悲喜嗔痴等情绪的领会能力,这一方法由于K发明水蛭实验法更上一层楼。然而《噬梦人》梦境不断繁衍分解,末了支离破碎,人与生化人的界线再难廓清。K成为双重特工,因此有了寓言向度。
就此,《零度分离》很有将《噬梦人》故事讲下去的意思。不同的是,伊格言新作里没有此前分辨人与非人的焦虑,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忧郁。无论人或生化人都须要梦境实验,类神经生物一旦植入体内,真或拟真的界线即无从探知。弗洛伊德式的梦的解析太后进了。伊格言的人物身入梦境,或为一偿所愿,或为另寻出路。但梦境可能诱发梦中之梦,为正常社会乃至入梦者自身带来更大威胁,因此必须立法管理。《来自梦中的暗杀者》中的年夜夫创造梦中病人的阴郁潜力,力争防患于未然,倒是以触法。零度分离到底是福还是祸?此作的教训呼之欲出,伊格言其余两篇处理爱情的故事更为细致。
《二阶堂雅纪虚拟偶像诱骗事宜》发生于2238年。连续六年,东京两百多位中年妇女先后陷入梦境,梦中一个美少年翩然而至,两情相悦,说不尽旖旎缠绵。这样的故事像是科幻版的《游园惊梦》,中年的日本杜丽娘们入梦有如上瘾乃至染疫。事实证明,这些女性的确“中毒”了,她们都是类神经生物的受害者。但在揭破这桩虚拟偶像诱骗案的同时,伊格言笔锋一转,打听何以虚拟梦境如此随意马虎引人入彀。他暗示,受害者有多大的缺憾须要填补,就有多大的渴望旋转已然不堪的人生。零度分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梦境游戏。在《余生》里,当红明星在奇迹高峰溘然失落踪,调查者抽丝剥茧,创造在她光鲜形象后不为人知的惨淡面。故事急转直下,失落踪与其说是现实生命的搁置,不如说是另一种虚拟生命的开始。因梦成戏,女明星演绎此生最入戏的角色,一去不回。
《东京爱情故事》(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 1991)剧照。
至此,伊格言的科幻笔触逐渐变得感伤。不论是还魂转世还是虚拟梦境,折射的都是荒凉无比的人生——或总是好去世不如赖活着的“余生”。伊格言认为,只管到了后人类时期,我们——人?超人?生化人?——依然急迫须要梦。梦是什么?便是日常最方便的神迹:
套用数百年前古老的六度分离理论,人与人之间即是“一度分离”;但若我们将精神掌握、原型甚或神迹考虑在内,那么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常规分隔,依旧是一度吗?抑或该当是零度?零点五度?……人,真是一种“对神迹成瘾”的生物吗?
这引领我们思考《雾中灯火》的寓意。这是全书唯一一篇以21世纪中叶为背景的小说。邪教“地球觉知”疑惑灵魂的有无,神意的一定,从而认定离苦得乐之道,在于摆脱这些崇奉。“我们大费周章,自修行、禁欲伊始,拟想众神,虚构宗教,发展早期梦境技能,色情演出模块与AV定制化技能革命,及至未来可能重新合法的事宜式梦境治疗——平心而论,此身之牢笼,亦即此心之牢笼,亦即此生之牢笼。”教众认为人的意识根本“为一寄生于身体内部的异种生物……唯弃去此一躯壳,方得自由”,于是有了审判日重生操持——大屠杀。
面对这样的逻辑,伊格言不能无所思。就算承认“地球觉知”对人性意识、梦境、神意的彻底疑惑,随之而起的“审判日重生”屠杀操持不也一样脱胎于又一种逻辑算法,或陷入又一种虚拟梦境吗?所谓零度分离是回到物我相忘的太初存在,还是堕入统统白茫茫的太虚幻境?当“地球觉知”教众奉超越人类之名走向集体屠杀和自尽,他们的虚无主义模糊指向法西斯暴力。云空未必空,零度分离不论作为梦境实验或者极致崇奉,导向不能探知的莫比乌斯环(Möbiusband)。而读者必须看完《零度分离》全书的跋语后,才明白伊格言借此作细心埋伏的线索。
爱的残骸
科幻小说是21世纪华语天下文学最主要的征象。20世纪末,喷鼻香港的董启章、陈冠中,大陆的刘慈欣、韩松、王晋康,***的洪凌、编年夜伟、叶言都,外洋的张系国等抒写跨时空旅行、星际大战、异形怪物、生化武器、地球危急、乌托邦与恶托邦等题材,处处有别于主流的写实/现实主义小说。尤其刘慈欣的《三体》三部曲,韩松的《轨道》三部曲、《医院》三部曲等大型作品,或者遐想外星人入侵、人类文明沦亡前末了的挣扎,或者投射卡夫卡式幽闭的人类情状,既与主旋律论述进行奥妙对话抗争,又引领读者进入未知天下,瞥见“不可见”的事物。与此同时,董启章面对喷鼻香港巨变,写下《韶光繁史》三部曲,预先为特区陆沉追记往事;曾经长居北京的陈冠中则炮制社会主义异托邦的过去与未来。
《黑镜》(Black Mirror)第一季(2011)剧照。
***的科幻小说一贯未能成其景象,但无碍有心作家实验各种形式,想象另类真实。骆以军的《女儿》以量子力学等当代物理知识入手,调动人工智能及机器人,逆转现实伦理、性别秩序;《匡超人》更将天体物理学的黑洞、白洞纳入创作版图,从人体病变产生的裂痕窥见天体风暴;《明朝》为向刘慈欣《三体》致敬之作,描写明朝覆亡之际,一个名唤“明朝”的巨型人工智能输入所有文明精华,由卫星发射进入另一银河系,以待将来。伊格言作品除前述《噬梦人》外,《零地点GroundZero》想象***核电厂爆炸的前因后果及灾变所带来的异象,不啻是向前辈作家宋泽莱的《废墟***》致敬了。
这些作品都以科幻为名,但赢得读者青睐倒不仅仅只是由于作者异想天开,超过写实界线而已。恰如科幻研究者朱瑞瑛(Seo-Young Chu)提醒我们的,科幻叙事所处理的题材非但不虚无缥缈,而且正好相反,比现实主义小说里的真实更为真实。朱乃至认为所有文学创作都是化腐烂为神奇的“科幻”写作,写实小说所依赖的再现、拟真技巧实在是初阶而已。科幻小说思考、再现那不可思议的、一言难尽的真实,才真正彰显文学出虚入实的力量。更主要的是科幻小说的根本在于召唤抒怀诗般的隐喻,将隐喻弯曲迷离的“梦境”具象化为叙事表现。
果真如此,比起当代同辈科幻作家,伊格言科幻小说所蕴含的隐喻又是什么?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:刘慈欣关注人类文明崩溃前的紧急状态;韩松总是深陷黑盒子幽闭综合征;骆以军专道理想性、背弃、颓废牵丝扳藤的伦理闹剧;董启章笔下的喷鼻香港时钟错乱滴答;陈冠中的天下光天化日,阴谋便是阳谋。相形之下,伊格言作品的特色毋宁是更为内卷的(involutionary),有如魔方或俄罗斯套娃,旋转、重叠而反复。历史、政治、伦理、性别议题都环抱他对亲密关系的丈量,终极所有情节、人物都指向爱的拓扑学。
伊格言认为旁边人与非人间的间隔最奇妙的变数不是别的,便是爱。他每篇作品都安排了有关爱的对话或辩论。《二阶堂雅纪虚拟偶像诱骗事宜》里确当事情面愿为梦中情人付出,无怨无悔,扪心自问“我究竟是恐怖一种没有爱的生活呢,还是在恐怖一种没有陪伴的生活呢”?《余生》里的明星导演夫妻,追求完美爱情的零度间隔,不能忍受“那也是爱”的妥协;他们实验爱情的类神经生物演出模块,不惜汰换此生。《梦境播放器AI反人类叛变事宜》中被囚禁的Phantom傲视人类,但面对“你也没有生殖希望,以是,你没有爱,对吧?”这样的问题时,竟然无言以对了。《雾中灯火》的“地球觉知”教会唾弃人所附加于自身的各类崇奉、理性和认知代价。他们努力打消神意和各种先验超越代价,好做个干净的物种——人。然而屠杀幸存者侃侃而谈自己反崇奉的崇奉之余,却对世间何以“有情”的缘起,以及随之而来的爱染关联无言以对。
相对付此,伊格言在跋记中所安排的一场对话饶富深意。Adelia Seyfried遇见了色情虚拟梦境大亨,谈论人类梦想与实践的办法。当“人类觉知”幸存者延伸对人类认知的疑惑,以切割身体和灵魂作为零度分离的方案,色情大亨反其道而行之,利用最前辈的虚拟造梦术,定制化所有情色须要,仿佛从极幻与至乐中办理零度分离之道。对话高潮透露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线索,将爱与梦的辩证带向又一变奏。
我们回到《零度分离》的第一篇作品《再说一次我爱你》。“未竟的梦想,无法付出的爱”是人类创伤的起源。小说高潮,沉迷鲸豚研究而忽略家庭子女的女科学家,在生命逐步鲸豚化,走向末了一刻时,溘然困难地向儿子说出了“我爱你”。这是人话,也可能是鲸语。就在那一刻,稍纵即逝,夜海轰鸣,去世亡与生命接轨,幸福与幸福的闭幕无分轩轾。爱是神迹吗?抑或是一场虚拟梦境的完美高潮?或者,便是人之为人最神秘的一刻。就此,伊格言以最抒怀的措辞道出后人类时期人类的迷津,却没有给出肯定答案。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前当代戏剧家的困惑与感叹依然回荡在后人类世纪。如果古典传奇以“生者可以去世,去世者可以生”造诣情的最大向度,《零度分离》这样的科幻小说幽幽地见告我们,后人类的人生总已经是余生,爱的意义从捡拾(虚拟的)爱的残骸开始。
王德威,哈佛大学Edward C.Henderson讲座教授,著有《当代抒怀传统四论》《被压抑的当代性:晚清小说新论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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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王德威
编辑 | 罗东